门外与窗前

大雨滂沱。我仍在门外跪着，他却再也不在窗前站着。

我不是个乖孩子。那时候我们村并不富裕，乡村里没有专门的学校可让孩子们读书。好容易来了个下乡支教的年轻老师办了学堂，村里的大人和孩子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包括父母在外打工由爷爷奶奶抚养的我。村上孩子多，堂屋里坐不下的通通都站着，细细聆听那个漂亮姐姐讲课。乡里孩子野，听了几天后发现说的都是些他们听不懂的，就渐渐不来了，依旧和从前一样，田里捉泥鳅、山上爬树、草地中捕蜻蜓。我也是其中之一。爷爷知道我没有去听课后，火急火燎冲到田间，就像我刚把泥鳅从浑浊的泥巴里揪出来，他从众多低头捉泥鳅的孩子里一眼瞅见我然后提起我的衣襟扬长而去，哪怕我也和我手中的泥鳅一样誓死挣扎着却毫无用处。其他孩子望着我远去的背影都默默的为我祈祷……但结果是必然的。我跪在门外不允许进去，爷爷依旧在窗前站着，浑浊的双眼盯着我问：“我知错了吗？”当时挺倔强的我不说话，抬头望天也不愿望他。每每这时，看到门外天空的颜色，我都固执地觉得：门外的风景一定比窗前好。他总是爱待在窗前却不知道门外有比窗前更好的。他没打我，只告诫我不许再逃课，我嘿嘿一笑。这天阳光明媚。

第二天我老实去上课了，他很满意，虽然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几十米外的泥鳅田里。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照常去上课，到了上课时间再偷偷溜出去，反正站着听课的那么多，缺我一个也察觉不了。那样我就又可以和我的小伙伴们玩耍了。出乎意料之外，我逃课三天后被他发现，再一次，我跪在门外，他站在窗前训斥我，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着，道：“只要老师还在一天，就算天塌下来你也要给我去上课。”我噘嘴，不说话，却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然后，我让老师没办法再来上课。这天，天气阴沉。

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胆子，但我向来就不是乖孩子，这一点无可厚非。我搜集山里吃了会让人拉肚子的草药，磨成粉后悄悄放在老师的茶杯里。之后看着老师一节课出去四五次，最后直接提前下课，我忍不住欢呼雀跃。我兴高采烈地出去玩直到平常放学时间才回家，爷爷很聪明，看着我满面笑容发现了端倪，随后我便通通招了。事后他带我找老师道歉并承诺不会再捣蛋。回到家他关上门让我跪在门外，这一次他在窗前站着没有说话，严肃的表情再加上凝视我的双眼，似是乌云密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依旧不说话。这天小雨淅淅。

后来，我长大了，得益于他逼迫下我学到的知识，我到城里上学去了。外出打工的父母也回来在城里租房子供我读书，我在崭新、明亮的教室上课，我不再调皮；我在父母的陪同下玩玩具，我不再跪着。然而我仍怀念乡村的学堂和他站在窗前的样子。再后来，他老了。某日的中午，我从便利店买下了彩色铅笔，想着要画下门外的我和窗前的他，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然后我看见了掩面而泣的母亲，她没对我说任何事，飞快地收拾东西便走了。接着在旁的婶婶告诉我：他走了。母亲先回去，让我随后和姐姐们搭班车回老家。就像五雷轰顶后，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见到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周围父母和亲戚们哭得悲戚，我却什么都听不到。他花白的胡子不再颤抖，不再有严肃的表情，不再用他浑浊的双眼望我。他平静而又安详……我转身，跪在了门外。未曾说话。这天，大雨滂沱。

奶奶告诉我，我走之后，他总是站在窗前，望着门外，望着我跪的地方。他从来不说想我，却夜夜念着我的名字。我站在窗前，忽然发现，原来，窗前的风景比门外好。是因为他能看见我看到的，也能看见我……

大雨滂沱。我仍在门外跪着，嘴里念着他，他却再也不在窗前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