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情

于无常处知有情，于有情处知众生。

多年前，这座老式的六层民宅中，确有一段红彤彤的市井记忆。

泛黄的几幢居民楼立在路旁，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半边白半边黑，紧靠着墙角下零星布着深灰的水泥凸起，上面漆着半新的三个大字“毒饵站”，每日的朝阳就随着楼中的袅袅炊烟缓缓升起，照亮人间的烟火气息。

记忆中，满楼的奶奶们都是“狠人”六楼洗衣机管道漏下的肥皂水滴得一楼门前一片潮湿，天井里的宋奶奶就仰头大喊：“唉！唉！水成灾了啊！”高亢的喊叫总能惊起一楼人。

四楼的陈奶奶总在阳台上浇花，趁着六楼漏水毫无忌惮地偷偷喷上小半壶水，再抖抖花叶，极响亮地关起玻璃窗。

而就在这一群声粗腰粗的奶奶中，四楼对门的王奶奶却是个安安静静的老红军。

她总顶着满头花发，两手攀着黄灿灿的稻草扫把，三步一歇，撑着楼道一路爬上六楼，再哼着半顿半唱的山东调调扫下楼去，直扫到一楼，遇人点头道“早好啊”，一步一踱，挺着背晃到对街买上两个大白馒头回家。

当不可逆的灾祸降临，一生干干净净的王奶奶也难逃恶运。

王奶奶得了痴呆，一天天加重，此后，隔着两层楼道，我总能听到她执凹地与人争论，她碎碎地念着：“我才76，没有80岁……没有呢。”后来渐渐地，她愈发糊涂，常常夜里两三点就半卧着倚在馒头店的木门前，手里紧紧握着一毛的票子，许多次见卖馒头的还三收下她一毛的票子，拎出两个最白净的馒头递给她，再摸出两块粘着面粉的一块硬币塞给她，扯着大喉咙喊道：“找钱哦！”

热热闹闹的楼道都因王奶奶一疾少了争执，仿佛有块巨大的阴霾，悄悄笼住了一幢楼的晨光。

在街坊们的盼望中，王奶奶的儿子火急火燎地上了楼，不多时，怀里鼓鼓地塞着几本红绿本子，静悄悄地走过楼道，王奶奶睁着一双深陷的红眼，满目欢喜地喃喃道：“明儿再来哦，妈等你呐”，而从此后，他却失了踪迹，一并带走的还有房产证和老红军的高额工资卡。

直到年前的一天，那轻悄悄的步伐才再次出现。许久未见作息混乱的王奶奶，她似小了几个尺寸，全身透着干巴巴的瘦，她急促促地踱着步子，一手坚持着楼道扶手下的生了锈的根根铁栏杆，另一只手像只干枯的藤蔓，伸得分外长，似大半个身子倾斜向楼下，紧紧缠着那双年轻的手。年后不久，王奶奶又回到了四楼。

不断的叹息与咒骂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中传来，像是把漆黑的刷子，刷冷了人们不断跳跃的心灵。

在王奶奶又一次摔青了眼眶后，四楼的陈奶奶张着晶亮的双眼，笑呵呵地打开对门半开的老木门，一把挽起王奶奶，张着黝黑的笑脸回到家中，楼下又传来宋奶奶粗气的喊叫“邻居们的钱筹好啦，老陈你来拿，我们带她看看病……

嘹亮的呼喊惊醒梦中的我，一切又回到了几个月前，朝阳缓缓跃起。

于无常处知有情，人情即在芸芸众生。